讀李維菁的《老派約會之必要》是刀刀見骨、字字珠璣的,小小說、小小詩、小小人,一篇篇唰唰唰地經過腦海,仍來不及反應便覺有道理,或者一直說不出口悶在胸中的那口氣被化為文字雀躍地呈現了,篇幅很短卻有力至極,以下節選幾篇的幾段文字和自己的小小心(得)。真是惡趣味。


 

死了都要唱

流行歌曲向我們揭示的是重要生存法則──千萬不要把自己的生活困境,放到宗教或哲學的命題上思考。

不過是小小的失戀,不過是小小的失業,不過是小小的無力。所有人都怕你發現,這些小小的失戀失業與無力,正是宗教與哲學的命題,這些小小的挫敗,指涉的是真正的絕望,那是生活毫無意義的一再重複,那是面對侷限無計可施的徬徨,那是明天跟今天不會有什麼不同的憤怒。

這樣很好,得到安慰不至於尋死,不至於痛苦到思考生命的意義。失戀是對方劈腿,不是愛情的本質。失業是運氣不好,不是資本主義的荒謬。無力是因為疲累,不是人怎麼可能勝天。

當我們活在生活中,只看得見眼前的小小夢想,資本家、金權集團,透過報紙、雜誌、主流,向大眾販賣夢想、灌輸努力就能成功的思想,我們麻痺且怯懦地不願去探究過時的制度,不願揭示貧富差距的真正原因,不願挺身對抗自私姊高高在上的統治者,無論金錢或政治;當我們活在框架中,我們深信只要一男一女便能走入婚姻,遑論是否相愛,這成了一個追求,我們逼自己放在必須擁有愛情的框架之中,不願正視愛情本質背後的虛偽和假道德,於是我們放棄找尋愛,只因我們都有該負起責任的談情說愛,於是我們放棄認識愛,只因也許這樣那樣就是愛了吧,忘了愛情仍為人與人之間關係的一種,而這從來沒有定律。


 

(瑪莉先生)

《四郎探母》這傳統故事中教導忠孝,人物行為在現在看來卻就是貪心啊,既想要番邦公主的榮華亦想要元配的溫存、更享盡了忠孝之名啊,最後卻還是回了番邦,李維菁在此篇中說,「就是就是,就是要回去嘛,是錢是地位還是性…」搭配上前面提到的劉亮延導演的舞台劇《初飛花瑪莉訓子》,說出了不同於尋常道德的人性理解,我們能夠對於某個遮罩,比如傳統、比如道德,提出什麼樣不一樣的問題嗎?我們又能夠統合這些與人性之間的歧異嗎,我們能嗎。

同樣是養大別人孩子的女人哪。

我沒有看過這幾部戲,但恍惚中明白對錯的開始和對錯的後來。


 

(天使在唱歌)

他們在這一世有一次提早相遇的可能。

他們出了這個門,奔向各自不同的哀傷。

生怕他們相認,滿天屏息以待的天使,全鬆了一口氣。

你說這個故事說的是真愛嗎?這一男一女六百年前在芬蘭是夫妻,溝通不良的但在前世就這樣白頭偕老。有些人註定會遇見,有些緣分在佛前求了幾百年,但這些都不促成真愛的可能,我們僅一個因就錯過,我們僅一個因就相遇,這就是果,沒有其他,只能看見果而不能找到因,好的壞的所有的因,好喜歡那句奔向各自不同的哀傷,我們此世相遇前世相遇來世相遇,無論怎麼相遇都始終是你的我們兩個不同人生的,不同際遇。


 

曼珠沙華

那麼,我偷偷告訴你,其實不一定要喝那碗湯。

奈何橋下是忘川,不喝那碗湯,另一個選擇就是跳下去。

跳下去,你就不用遺忘你痴愛眷戀的人。但你必須跟孤魂野鬼,眼珠掉出來的舌頭吐出來的惡靈,一同沉淪在髒膩的忘川河水裡,一千年不得超 生。你必須懷著痛著苦著的痴戀,眼睜睜看橋上你愛的人,在千年裡一次又一次經過,一次又一次遺忘,過他一世又一世的人生,重新去愛一場又一場。你怎樣呼喊 他也聽不見,你記得他他早已忘了你。

你受得了千年的等待與遺棄之苦嗎?

這便是美麗的一篇,揪心的一篇,最喜歡的一篇。

花開開彼岸,花葉兩不見。曼珠沙華,又名彼岸花,雖然傳說是關於愛情的,但是曼珠沙華卻又不僅僅只是指愛情,明明懂得一切已不再,卻近乎癡傻地再度盛開,也許哪天就會相遇的吧?魚的記憶只有七秒,兩隻魚間隔的七秒是悲傷,你不記得我我卻記得你啊,你和我彼此交換,但兩個相同的七秒是遺忘,我不記得你你亦不記得我,我們就此游開、錯過、不記得曾經的七秒或曾經的美好,等不到誰回來,因為沒有誰去等,輕飄飄地,「啵」,那水泡像是消除記憶的開關,日復一日,年復一年。

親愛的。

親愛的。

你沒認出我,

你還沒有認出我。

你終究沒有認出我。


歇斯底里的犯罪者告白

我飛天遁地,殺生無數,罪無可赦,死不悔改,賭咒綿延遠過世界盡頭。

淒淒切切我也唱得清清脆脆,字字句句我就算搖搖晃晃也唸得清清楚楚。

你們怎能傷人薄倖掠奪財寶仍能感時傷懷道貌岸然且仁義道德?

沒道理你們的冤冤相報一回頭仍能百年好合?

沒道理我的真心真意一轉眼就是一晌貪歡?

這是什麼律法,殘暴不公。

在世人眼中我只是個悖離常軌變態兇殘的惡女嗎?只因我的手上沾血?

瓦莉) 

席勒決定甩開瓦莉,迎娶出身良好的小姐。

伊迪絲先找了瓦莉,對瓦莉雄辯自己的愛情。瓦莉始終沉默,她總相信,經過這許多事情,她總是先來的。第二天,席勒約了瓦莉在咖啡館見面,他話也不說只是遞了一封信給她當分手語。信中他說,儘管已決定與伊迪絲結婚,他還是可以分配每年夏天給瓦莉一起度假。

瓦莉謝謝他的好心,沒有哭。離開後他們再也沒有見過面。

瓦莉一直獨身,成為紅十字的隨軍護士,一九一七年染上猩紅熱去世。

席勒與伊迪絲十分相愛,婚後席勒畫中竟出現不曾有過的祥和。

一九一八年懷著六個月身孕的伊迪絲染上流行性感冒過世,幾個月後席勒也因同樣病症過世。席勒死時廿八歲,他到死前都不知道,也根本不曾想過,瓦莉在哪裡。

比起她的悲劇,我覺得他的悲劇不算什麼。

 

我把這兩個故事放在一起,我喜歡他們之間的矛盾和相通,前篇寫第三者的恨、後篇寫第三者的幸福,但都寫著指責、寫著控訴,怎麼你不愛他是我要負責怎麼你愛他亦是我要負責,怎麼被檢討的永遠不是那個將這個關係走到這個地步的人呢?只因我愛你他也愛你因此你就是最幸福的人嗎?我不捨得怪罪你他亦不捨得怪罪你,我被非議我被遺棄好啦所有人都支持你去追尋你的幸福吧,這非關道德,這只是一個女子不甘的碎念,怎麼得利的都是你呢?我們明明愛過啊,你。


 

(鋼琴老師)

每週一次的鋼琴課,形成一個彈錯與挨罵的循環。  

想起來這可能是我天性的一部分,習慣安靜地被罵,不反抗,晚上偷哭,久了便認同老師的說法,這一切都是我的錯,都是因為我不夠努力。  

我偷哭的時候想過,這一切可能不是因為我不夠努力,也許是因為我沒有才華,到底哪一點比較悲慘呢。  

我沉重地過日子,心想,我已經被罵這樣久了,往後的人生就要一直這樣下去嗎?  

年紀小小的我,在長期的壓力後,有一天抱著慷慨赴義的精神去上課。我安靜地進門,小心地把琴譜攤開,我坐上琴椅,她叫我開始彈,我不動。  

我小小聲說:「老師,你可以答應我一件事嗎?」  

她見我不彈琴,怒氣湧上來,沒料到沉默的小孩開了口。她說:「什麼事?」  

我的聲音虛弱但是堅定:「我等下開始彈,但是請你答應我,在我把曲子彈完之前,不管我哪裡彈錯或不好,都請你不要中斷我。彈完之後,你才告訴我哪裡不對,好不好?」

我看到她眼睛圓睜,感受到她的怒意起來又下去,她哼了一聲:「好。」  

我悲壯地開始彈,那圓舞曲滴答答、答答滴地,終於我第一次從頭到尾彈完一首曲子。  

她有種體悟似地,沉默很久。

然後她開口:「你一點都沒有犯錯,但你沒有感情。」我點點頭。  

這好像也是我天性的一部分了,我長大後的人際關係重複這個模式。

委屈、挨罵或不舒服,總是沉默,久到人家都覺得互動成形了,我卻站起來,決裂走開。

在鋼琴之後我還學了長笛與南胡,但是我已經沒有辦法聽古典音樂了。

後來的許多歲月,只要音樂響起,我的耳朵與心會自動關上,確保那些音符一點都進不來。

我把這個故事放在最後,只是想提醒自己,教育的失敗例子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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